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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筋急轉彎》作為教材的示範

撰文:王志欽(影評人)

《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2015)作為影像教學的教材,其實相當有效;除小朋友(特別是年紀較小的孩子)對於影片的主觀愛好,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帶領孩子看這部片。

 

角色設定

第一方面,先就比較簡單的「造型」來看,也包含顏色。在影片中,基本的「情節世界」被界定為人的情緒受控於腦袋裡的五個情緒,分別是樂樂(joy)、怒怒(anger)、厭厭(disgust)、驚驚(fear)和憂憂(sadness)。從造型和顏色來看,雖說大抵對應到這些顏色給人的普遍感受,仍需經過某種文化性解碼。

人的記憶將在這五個情緒的主導下,產生出不同顏色的記憶球;而這些記憶球,每天將按時送回長期記憶庫收藏,將於有需要的時候,隨時請記憶搬運工將記憶球送回控制總部來回放(類似投影機的方式),用以喚起主人(在這部片中,是一位11歲的女孩萊莉Riley)的回憶。記憶球中,還會將特別值得回憶的某些瞬間,成為核心記憶,並因而發展出這些核心記憶所建構的主要人格,比如淘氣、朋友、親情等,而它們以「島」的型態,聳立於長期記憶庫的邊陲。同時,影片也假設,一旦失去了這些情緒小人,主人就會失去這些情緒表現。

憂憂的藍色,是多數人能聯想到的憂鬱色。而她寬胖的體型,也直接對應到「眼淚」,藍色自然也跟液體有關。最終,她的沉重感則直接對應到片中情節需要,把她塑造成一種深沉厚重的感覺。於是,樂樂始終看不透她。

怒怒的紅色,也是多數人可以直接聯想的。他憤怒時頭上的火焰造型反應出了攻擊性,矮胖造型有助於強化這種力量,因為火往往都要在低處才能發揮用處(比如壁爐的火、戶外烤肉的柴火)。另,臉型方正帶有某種「規矩」的印象,也顯示出他是為主人(萊莉)建立準則的人。也是為何他第一次為萊莉發揮功能,即是因為父母威脅必須吃掉花椰菜否則沒有甜點,這點無疑觸到他的公平地雷。

驚驚的紫色比較需要解釋,紫色介於藍色與紅色間,所以既有怒怒般敏感,容易被觸動;同時也像憂憂般易感消極,形成有助於主人遠離傷害的防護機制。

厭厭的綠色則更隱晦了,片中介紹她出場時,安排了前述那場花椰菜橋段。大抵可能因為許多例子顯示,孩童一般厭惡吃花椰菜;但這點應該是因地制宜,在日本版中,就將花椰菜改成了青椒。而她的造型被處理成帶有輕蔑眼神、很重打扮的時尚女孩,外型上本身就是種讓人嫌惡的樣子,一如她自身代表的意義。

至於樂樂,則以象徵陽光與樂觀的黃色為主,還有一頭鮮明的藍頭髮,將高掛在藍天上的陽光襯托出來,萬里無雲的天空經常帶給人好心情。此外,她的體型也是最適中的,不太瘦、不太胖、不太高也不太矮。但需要注意的是,五個角色中,只有她的身體是發光的,此點配合了「太陽」的概念,其他情緒就像行星般圍繞著她轉;更深遠的,她除了是點子王,她的光芒使得她在「遺忘谷」時看起來分外顯眼,才讓大遠景中,將她拍進遺忘谷的畫面,看起來如此有渲染力。

還有一點可以順帶提醒學生觀察的,也就是這些情緒小人的身體周圍都有類似「馬賽克」的碎片,這可說是回應了類似「分子」的概念。但無論如何,這些碎片增加了動畫製作時的難度,顯然有它的用意,我們可以從這個設計,感覺出首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與「寫實」作區隔:這些情緒並非人,二方面給人一種不斷在「組成中」或「變化中」的印象:因為情緒總是處於變動中,難以成形。

 

敘事結構

第二方面,可以從敘事結構來談,尤其是這部片的「三幕劇」架構。三幕劇一般是好萊塢商業作品敘事的常用結構,不論敘事的方式是順序、倒序甚至亂序,基本上都可以用三幕劇來架構。這三幕一般分別對應的功能是:第一幕,奠基、設問,相當於「起」;第二幕,衝突,相當於「承與轉」;第三幕,解決,相當於「合」。按篇幅比例來說,大致上就是將片長除以四,第一、三幕各佔四分之一,第二幕則佔了一半。但這只是一般佈局原則,基本還是得視實際情況而定。

就主題而言,一般來說第一幕轉第二幕的時候,會有一個比較明顯的轉折,在這裡,核心人物要遭到一個困境,並因此產生了需求;然而,這個(些)人物卻可以做出不太正確的抉擇,使得困境進一步發展成各種阻礙他們達到目的地的衝突與考驗。而同樣地,第二幕轉第三幕時,也往往會有一個不小的轉折,它將比第一次還要嚴重,直至逼人物到一種絕境,進而使他(們)憤而改變,求得最後的解決方案。兩次的轉折基本上會有相關,大抵上會是一種成倍的情況出現。

再要注意的,是「中間點」,也就是差不多在影片的正中間,也會出現一個有別於前半段情節發展的明顯轉折,到這裡差不多是那個「錯誤決定」帶來的明顯變化,使得整個情境有了近乎180度折返的情況。無論如何,掌握到三幕劇的組成情況,雖不見得要在課堂上向學生講授三幕劇的技巧,但卻較能把握住影片的核心主題,而不至於落入各說各話的處境。

本片大概可以按情節功能整理成如下表格。基本上,這部片的佈局大概是20、44、22分鐘,符合我們上述三幕劇的基本時間安排。不過,在這個表格裡頭,我還是試著保留一定程度的空間,因此在這個表格中有虛線和紅字,個別表示出在為影片結構分幕時的彈性空間。但並不妨礙最後對影片意義的探詢。

大概可以看到在第一幕結束前是萊莉抵達新家的當晚,樂樂明顯感到無力,因為萊莉的遭遇,沒有一件事是能讓她出場激勵萊莉的(也可以從滿牆不同顏色的記憶球看得出各種不同情緒的經歷)。而危機則是他們意識到憂憂會讓本來是快樂的記憶球變色,沒有人對這件事真的採取行動,這是個錯誤;另外,樂樂還持續在萊莉熟睡時叫喚出溫馨的回憶,試圖始終維持萊莉的好心情,這點看到樂樂的獨裁;再有,在第二幕一開始,就是樂樂表示她想了一整晚,想到要怎麼樣在萊莉第一天上學時,給其他伙伴分配任務。

於是我們了解到,當情節開始顯現出樂樂的能力有所侷限時,她採取的方式是忽略它—儘管我們從她的「理論」可以得知,她之所以特別重視這一天,是因為「美好的一天,然後變成美好的一週,再變成美好的一年,最終實現美好的一生!」,樂樂始終善於放大一些事實。但衝突也由此而來:正因為她重視這天,才會完全忽視了必須去解決問題。

不過,之所以保留了分幕的另一種處理方式,是因為嚴格檢視會發現這部片或許沒有死守佈局原則,第一幕的危機出現了早些,該場戲結束時約在影片的第15分鐘;相對地第三幕前的那個絕境,也較緊貼在第二幕。於是便可能讓第二幕顯得非常龐大(58分鐘),第一幕和第三幕各佔15和13分鐘。

然而,不論是20-44-22還是15-58-13,其題旨還是不變的,特別是樂樂的絕境,是因為她拒絕與憂憂一起通過記憶球輸送管回到控制中心,所才會掉落在遺忘谷;而冰棒(bing-bong)剛好也不小心墜落。在遺忘谷,樂樂才意識到「團隊合作」的重要性,於是先是與冰棒合力脫離了遺忘谷(但卻犧牲了冰棒;關於他的隱喻,也是可以與同學分享的切入點),接著再以樂樂既有的機智,救回因自責而遠走的憂憂,回到控制室後再和憂憂合作將離家出走的萊莉帶回家。所以第二幕轉第三幕的這個關鍵點,基本上還是回應了第一幕轉第二幕的困境。

再者,我們也可以從中間點找到證據。中間點的位置大概是在冰棒的那個衝鋒車被掃進遺忘谷,他難過但樂樂卻無法使他開懷;相反地,憂憂陪著他一起難過了一陣子後,冰棒又打起精神了。於是,第一幕最後的無力感,來到中間點,發現樂樂原本以為自己「獨有」的能力,居然可以被憂憂取代;最後才在遺忘谷,以一種最為沮喪無力之姿,發現了與憂憂合作的力量。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全片主旨依舊是皮克斯(Pixar)的既有主題:合作。只是這回以更極端的方式,給團隊中每一個角色都賦予了獨特且無法被人取代(也無法取代人)的特質,所以唯有齊心合力,才有辦法好好去完成一件事——維持好萊莉的正常情緒表達。

 

影像形式

第三個方向比較專業一些,但卻也是專屬於電影的材料特性。而這方面往往也是非電影專業的教師們最弱的一環,影像形式的表現。再此略舉一例,是萊莉第一天在新城市上學的早上,也就是第二幕開始時的一場戲。這場戲(大概出現在影片的第20分鐘處)一開始先是看到萊莉很匆忙吃著早餐麥片的鏡頭,為求畫面重點的聚焦,我們看不到父母親同桌用餐。接著是在腦袋的世界中,樂樂用手風琴吵醒了其他伙伴,接著她沿著通道往下跑的時候,是一個約48秒鐘的連續鏡頭,在這個「長單鏡」中,可以看到一些商業電影的習慣性手法。

比如我們可以注意到,在這個連續鏡頭中,鏡頭不斷在運動,但卻不是沒有方向的,運動主要搭配了一次次新的「舞台」,也就是以成對的方式構成的小分段:先是樂樂與第一個下來的驚驚,然後是樂樂與厭厭,再來是樂樂與樂樂自己,最後是樂樂與怒怒;到了樂樂與憂憂時,鏡頭才切斷。在這多次的成雙對話中,我們還可以留意到一個共同性:站在左方的人,總是要比右方強勢。如此我們才能解釋為何不是樂樂站在左邊,她在面對厭厭、樂樂和怒怒時,都是站在右邊的。

所以當我們回頭細看這個鏡頭時,可以注意到,當樂樂向驚驚指派任務時,她是在左邊的,因為驚驚的角色性格無法「強勢」,為此,我們還可以看到透過身體姿態與取景角度,樂樂變形的身軀,看起來就比驚驚還要巨大。

左強右弱的視覺慣性,算是習慣橫書的西方文化中,經常會有的構圖方式。這在戲劇中也常見,移植到電影裡頭,依然是沿用了這種視覺習慣。接著看到後續三個人物,面對厭厭時,厭厭擺出了一副傲人的神情,樂樂還配合地躬起身子。但樂樂在給自己分配任務時,則將姿態擺得更低,身為成員的樂樂,要比身為領導的樂樂更加強勢。

在她給怒怒分配任務之前,鏡頭先帶到她向屋外的「思想列車」打招呼,這個短暫離題有助於製造一個緩衝的節奏感,同時也透過思想列車,將怒怒給進一步介紹出來。在此之前,其實我們並不見得非常清楚怒怒在憤怒之外,在這個團隊中扮演什麼角色。但他的每次出場,經常都在看報,思想列車甚至是由他主管,因此,這些大致象徵了他其實是團隊中最有智慧的人。

因此他的形象也比較像是一個長輩。長輩有一種足以對抗外力的強力,而也因為是智者,所以有資格給萊莉訂定原則。因此在面對怒怒時,儘管因為身高差距,樂樂先天在視覺上看起來會比怒怒還要強勢一些,所以為了改善這種差距,我們也看到導演給樂樂做了一個小小的設計:讓她將手揹在背後,這麼一來,她看起來就像是在聽從長輩的教誨,而不是在給長者指派任務。

我們也可以特別留意到,這一場戲將憂憂放在最後出現,一來當然是搭配了她消極的個性,所以在下樓的時候,她落後隊伍;而在樂樂給每個人安排任務時,憂憂不時出現在背景遊晃,感覺自己也不知道要忙什麼,沒事瞎忙,也成為憂憂一個重要的設定:正因為她閒得發慌,才會跑去調整記憶球,也因此發現她有改變記憶球情緒的能力。

更深遠的形式意義在於:這一個連續長鏡頭顯示出樂樂的急躁性格,同時也展現出她的領導能力,和統籌事務的長才。這點在她最後從遺忘谷逃脫之後,如何迅速集合手邊的道具(理想男友、冰棒的萬能袋、大氣球、親情島上的彈簧墊)將憂憂一起帶回控制中心,完美體現出她的急智。但當樂樂要給憂憂安排任務時,鏡頭卻中斷了,無疑忠實呈現一個事實:當樂樂在開場時介紹憂憂的時候,她說她始終不明白憂憂存在團隊中的作用是什麼。

因此,即使樂樂花了一晚在設想今天會發生的種種情況,以未雨綢繆因應各種突發狀況時,她依舊沒想清楚到底可以給憂憂安排什麼,因為憂憂從來不是她認定的「團隊成員」。所以她的計畫一遇到憂憂就中斷了,隨後便用了幾個鏡頭來交代她臨時想到可以交代憂憂的任務:安分地待在「憂憂圈」裡頭。這一段為何不能用長鏡頭來拍呢?無疑,這兩組情況充分展示出,或者說引導我們去思考「分鏡」的意義。

分鏡,顧名思義,就是「分配鏡頭」的工作。當一個劇本寫成,導演和其他主創(在一般真人電影中大概主要會跟攝影指導)一起規劃鏡頭的分配,看是要用長鏡頭、短鏡頭,遠景、近景,高角度還是低角度,等等這類關於鏡頭的各種參數。而分鏡的依據,多數就是要去設想到底如何能好好交代一場戲的內容,要是規劃得當,除了完成戲的要求之外,還可以增加言外之意,那麼就更加成功了。

因此,樂樂給四個成員安排任務的連續鏡頭,與給憂憂臨時布置工作的短鏡頭之間,再一次強調兩人關係的張力。這也為隨後爆發的更大衝突(憂憂改變了核心記憶球的顏色)做了鋪陳。

當然,這部片還有許多可以在課堂上講授的內容,在此也只是透過幾個例子介紹教學時可以引導學生關注的面向。但是誠如前文所提,前兩個方向是相對容易掌握的,第三方面大概要先對電影材料有更深的認識,且經常不斷思考電影形式,比較容易看出形式背後代表的意義。然而,電影(或影像)教育哪一天能夠走到這一步,也就是每個老師都能考慮到如此全面的地步,應該是最美妙、最理想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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