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聲到有聲:文藝愛情電影《戀愛與義務》與瓊瑤系列
撰文:陳煒智(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
在華語電影的發展歷程裡,「文藝愛情」幾乎是從最初的最初,就與萬千觀眾長相左右。默片時代以降,鴛鴦蝴蝶派的創作者便與早期電影工作者密切合作,自此,古典文學改編、大眾文學改編,還有更多非改編的原創作品,同樣散發出濃濃的「文藝」氣質。我們在此不願稱它為「類型」,因為「文藝」二字包涵甚廣,除了愛情,親情倫理、教育勵志、社會觀察與心理探索……只要不是刀劍武俠、功夫拳腳的作品,大概都可沾上「文藝」的邊;其中又以「愛情」為最醒目、最多人討論。
在國家電影中心近年的修復影片清單裡,幾部重要的「文藝」作品相當值得一提:
《戀愛與義務》本身就是一部傳奇電影。1931年聯華公司的出品,卜萬蒼導演,阮玲玉和金燄領銜主演。原以為早已散佚,直到1990年代初期它在海外以孤本之姿重現人間,千山萬水輾轉來台,經細心檢查、修復並再次上映的故事,則又是另一則傳奇!
改編自小說作品的《戀愛與義務》講述兩代女性的愛情故事,還有她們的愛情在大時代、大社會的背景之下,所必須面臨的道德考驗。夫婦關係與親子人倫,情愛糾葛和義務、責任,卜萬蒼導演以雕刻匠的力道,鑿鏤著阮玲玉在片中的種種形象,金燄無懈可擊的俊美容貌更添多了全片的看點。
這部蕩氣迴腸的作品,在1990年代初期於海外發現孤本拷貝,經外交及相關文化單位奔走聯繫,輾轉來台,檢修後於影展活動推出獻映,震撼國際,事隔多年,再以全新科技重新修復,配上音樂,於上海國際影展正式公開,「阮玲玉重回上海灘」一時之間也傳為影壇佳話。如今,這部影史鉅作幾可視為國影中心的鎮館戲寶之一。
無聲電影有這樣的傳奇,在有聲作品的年代,傳奇依然無所不在。比如——瓊瑤小說搬上銀幕,前後18個年頭、50餘部電影作品的成績,就不啻是另一段影壇傳奇。
瓊瑤縱橫大眾文壇,1965年起,由她的小說改拍成的電影陸續推出公映,《婉君表妹》、《菟絲花》、《煙雨濛濛》、《啞女情深》,後來的《幾度夕陽紅》上下集等等,揭開了瓊瑤時代的序幕。前前後後,我們把她的電影作品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由1965年的《婉君》、《菟絲》、《煙雨》、《啞女》四部開始,到《幸運草》為止,這個時期的瓊瑤電影以大片廠出品為主,間或雜有小型獨立製作,有許多格局宏大、情感細膩、氣質出眾的傑作如前述的《幾度夕陽紅》、《啞女情深》、邵氏出品的《船》等等,文化的深度,時代的張力,在這個時期的瓊瑤作品裡均可得見。第二時期先有武俠片當道、文藝片沒落時期的賣座佳片《庭院深深》打頭陣,接著由李行導演的《彩雲飛》正式揭幕。這個階段,瓊瑤小說改編成的電影現代感十足,情感濃烈,且與台灣社會的經濟發展密密結合。《海鷗飛處》片頭主題曲一唱,香港維多利亞港的景致即刻映入眼簾,電影隨著時代,從西太平洋小島出發迎向全世界,夢幻到極點的情懷伴隨寫實到極點的題旨、環境、生活細節,亦即所謂的「三廳」(客廳、餐廳、咖啡廳)生活方式。第三時期與第二時期微微重疊,劃分標準主要是由瓊瑤和出版人平鑫濤自組公司,投資拍片的里程碑開始計算。創業時的代表作《我是一片雲》、《奔向彩虹》,部部有型有款,自《一顆紅豆》開始,則全數交由固定創作團隊執行,標準化的樣貌,在1970年代後期至1980年初期,提供台灣觀眾質與量均稱穩定的上乘娛樂。
聚焦在《彩雲飛》和《我是一片雲》這兩部分別是第二時期、第三時期的領軍之作。前者是名導、名編,加上甄珍、鄧光榮的璀璨組合,以及左宏元和尤雅、鄧麗君的音樂合作。後者是新公司、新導演、瓊瑤監製、林青霞與秦祥林、秦漢,以及左宏元和鳳飛飛的音樂合作。相隔不過三年左右的時間,《彩雲飛》和《我是一片雲》看起來正像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代表。兩部作品同樣都有昂揚,甚至張狂的情感,也有深情款款的男子,還有橫亙於前的親情衝突,然而《彩雲飛》結尾高潮前一句「茶花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喊出一整個年輕世代的青春心聲。瓊瑤電影至此卸下了大江大海的家國包袱,專心而誠懇地談起永遠青春的戀愛。《我是一片雲》則呈現出一切蒸蒸日上的消費社會裡,最無助的情感徬徨。電影的創作團隊讓《彩雲飛》「失散多年雙胞胎」的故事,成功轉化成詼諧幽默,又略帶一點點感傷韻味的urban legend,另一方面《我是一片雲》則用一片粉牆上貼死的森林壁紙,重重制約著自由自在如風如雲的瀟灑靈魂。《彩雲飛》端莊、嚴謹、唯美,《我是一片雲》奇異、狂放、張力十足;都是瓊瑤,都是愛情,都是1970年代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兩個完全不同的「大時代」的特色。
國民天后、帽子歌后鳳飛飛傳世的電影作品不太多,《春寒》和《秋蓮》兩部是她在1980年代初期,聲望如日中天時先後拍攝的苦情戲。在電視綜藝節目裡以瀟灑褲裝和帽子造型著稱的鳳飛飛初登大銀幕,片商似乎有意以「苦情」路線鞏固她的死忠歌迷,於是《春寒》、《秋蓮》之後,還有《鳳凰淚》,一直到《就是溜溜的她》鳳飛飛才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戲路。不過,《春寒》和《秋蓮》依然可以見到她滿是誠意的表演,歌曲當然是更重要的特色——以台灣傳統「養女」故事為基調主線的《秋蓮》片中,一曲〈又見秋蓮〉,搭配著整個十分瀑布實景拍攝的美麗畫面,歌聲裂帛穿雲,效果極好。《春寒》藝術野心同樣不小;宜蘭太平山的實景,霧中、林裡,鳳飛飛和梁修身的搭檔,彈著吉他悠悠唱道:「沒有泥土哪有花,不見生根哪得瓜,愛的種子輕輕撒,同心播種會萌芽」。
這是鳳飛飛本人獨有的氣質,她身上兼具鄉土情懷、都會時尚,乃至國際格局,《春》、《秋》二片強調著前者,《春》、《秋》二片的歌曲則為她拉開格局,讓她在舊的、土的、踏實的基礎上,引吭唱出既傳統又新潮,甚至超越時代的融洽完滿。
以上雜談的幾部文藝愛情名作,在國家電影中心的修復片單裡均可得見。不同時代的愛情,不同時代的說故事方式,整合了多少幕前幕後的藝術家心血,把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在大銀幕上娓娓訴說而來。
撰文:陳煒智
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亦為編劇、作詞、導演。曾任職國家電影中心研究出版組並策劃系列專題影展;於IC之音竹科廣播策劃、主持《台灣電影筆記》節目,深入探索台灣地區百年來的電影歷史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