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感受出發,分享與欣賞: 台灣電影研究中心主任史惟筑談影像教育
採訪撰文/侯伯彥
「老師其實不需要標準答案,因為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讓學生可以將課堂上所學帶回生活中。」談及影像教育創新實驗室(下稱『實驗室』)的教育理念與個人教學體悟,史惟筑說,老師要教給學生的,其實並不是知識。「如果學生沒辦法帶回生活中,那這個教育就是無效的。」
在知識唾手可得的時代,實驗室強調「以感受代替解析」的影像教育,鼓勵學生從感受出發來欣賞電影,思考觀影的當下產生了哪些情緒?為什麼會有這些情緒?期望能和老師們站在一起,想像上課不只是為了傳遞知識,而是在學生的心中種下種子,讓看完電影後的所有感受與啟發,在離開課堂之後逐漸萌芽,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延伸應用到日常生活之中。
「從感受性出發」欣賞電影
實驗室由國立中央大學台灣電影研究中心(下稱『中心』)與富邦文教基金會(下稱『富邦』)共同組成,致力於研發、推廣符合高中職校園需求的影像教育,為老師提供教案,包含以感受力為導向的影像活動與各式教材,目標是提升學生對藝術的思辨性,培養出自己的價值觀與美學品味。
現任中心主任、法文系助理教授的史惟筑,本身即具有國內外的影像教育相關經驗,並有心將之實踐。在一次討論中,她與長期投入相關領域的林文淇老師談到,目前台灣尚缺乏更全面、更具資源的影像教育系統,進而產生了自己來做的想法。雖然中央大學沒有電影科系,卻有許多專精電影的老師及學者,並結合長年關注青少年教育的富邦,一同在反覆試錯的必經之路上,發展出一套影像教育的教法。
「我覺得影像教育最重要的是讓學生懂得如何欣賞電影,是真的『欣賞』,而不是只從理性的角度去理解符號的意義。」在過去與老師們的合作經驗中,史惟筑發現對影像教育感興趣的老師,其學科背景以歷史或語言類居多,往往習慣去談作品中的隱喻或象徵。「當我們在分析時,這些是很好用的工具。可是如果要帶領學生欣賞電影──真的是打從心裡去喜歡──它一定要從感動、感受性出發,而不是從知識、工具性的角度。」
她以實驗室早期舉辦的影像教育工作坊為例:當時業師向參與的老師們分析片中物件所代表的意義,卻很容易被理解成去脈絡化的象徵或「A等於B」的標準答案;然而,若是從感受出發,在片中找出誘發感受的「證據」,觀點因此形成,進而得以分析──這個象徵之所以成立的原因,才是實驗室的影像教育重點。「尋找意義」相對容易,卻會讓學生失去了討論「為什麼被影片感動」的機會。
「具影像教育經驗的老師直接面對學生的時候,你會發現學生很快就能知道老師在講什麼,也會願意進入脈絡去理解。」她以實際的課堂觀察指出,純粹以「感受」而言,有時候學生甚至做得比老師還好。老師們通常會對影像教育帶有知識性的既定想像,然而當面對專業的影片分析,學生如果對影像沒興趣,很可能會找不到與自己的關聯性,失去學習動機。對於影像教育的固有認知,便成為實驗室不斷嘗試鬆動的門檻,透過各種方式來進行「說服」。
影像教育的多元路徑
出於「感受」的教學初衷,實驗室最初以「隔閡感」(unfair feeling)作為選片基準,例如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移民》(1917)正是透過主角在階級上的格格不入來製造笑點,希望讓老師們能從這個感受切入影片;之後嘗試改以主題挑選,好比在「記憶的重構」下選入《尤里西斯》(1982)、《我認為這是最接近的樣子》(2013)、《劉必稼》(1967),這些影片皆關於回憶再現,也依然與情感有著直接關聯。類型上,則以短片為首選,一是考量片長在教學現場的運用彈性,以兩節課的安排為例,一節課即可看完影片,另一節課便能帶活動或討論;二是短片的實驗和多元性更加豐富,在形式或內容取材上,往往能看到更多創意的呈現。
選定一部短片來開發後,實驗室首先會找尋專業作者撰寫教材,並針對該片製作影像分析影片;接著和業師展開討論,聚焦該片的不同重點來構思教學活動,再藉由工作坊與高中職教師合作,發展出能夠在教學現場運用的趣味「點子」,經過實際入班試教與編修,產出《電影 ê 鋩鋩角角教學點子書》。最後透過實體或線上的分享會進行推廣,邀請已使用過「點子」的老師分享教學經驗,希望讓更多老師願意申請並使用教具包(包含教材、影片與點子書),一同加入影像教育工作。
其中,影像分析影片又發展出了長版本和短版本,前者概論式地敘述該片的形式與內容特色,後者則特別挑出片中的一場戲或一個段落,作為足以代表整部片的分析重點。特別的是,出於「語言若沒有進入教育體系,一定會死亡」的理念,影片也會錄製台語版本,展現有別於中文的理解路徑。史惟筑以自己在法文系教書的經驗指出,學生們普遍可以輕易擁抱西方文化,但對於自己歷史語言的了解,反而需要更多說服的過程。透過這方面的努力,希望讓學生認知到台語不僅能用在日常對話,亦能在各專業領域暢行無礙。
這組教具包為老師提供了多角度的教學選項:教材提供閱讀資料與延伸補充、影像分析影片提供專業角度,如果不敢「教電影」,也可以參考《電影 ê 鋩鋩角角教學點子書》,以活動的方式來操作。藉由豐富的資源整合,期望兼具影片重點與教學創意,同時顧及老師在現場教學的難處,盡可能降低教學門檻。
放映之必要,電影的再發現
每次教具開發都會經歷漫長製程,各環節也是因應實際情況,不斷嘗試與調整後的結果。史惟筑指出,實驗室的「創新」並不是為了跟別人不同,所有的「新」都是從過去經驗中找到可以對話的空間,所謂「創新」二字,其實是為了保持調整彈性:「這提醒我們隨時可以有足夠的能動性,去回應老師在教學現場的困惑、疑慮、恐懼和需求。」
2023年,實驗室舉辦「教哇!電影《回程列車》增能工作坊」,便是觀察到老師們普遍擔心該片的教學難度較高的現況,因而再度加強推廣,分享實驗室的影像教育理念,也請來業師分析影片敘事結構、談論何謂「以影像思考影像」,嘗試「說服」老師們卸下心防。
「其實影像教育就是分享跟欣賞,把你覺得很有趣的東西分享給學生,不一定要告訴學生電影在講什麼、意義是什麼。」她強調,學生覺得無聊也好,甚至睡著也罷──只要老師們願意放電影給學生看,就已經很好了!「要相信學生會找到跟這部電影對話的切入點,可能不是在當下,也許是三年、十年後,可是你一定要讓他有機會看。」
「放電影給學生看」是實驗室向老師們提出的邀請。現在的學生是在網路中成長的世代,在演算法、串流平台、社群媒體等因素的影響之下,如果只仰賴推播功能來認識新事物,眼界反而可能會被縮限,因此更加深了放映不同作品的重要性。她以自己的經驗來解釋,觀看電影會留下一個經驗,當未來有機會與這部片再相遇時,重新回想彼時跟現在的差異和對應,便會成為「發現電影」的寶貴過程。
「我們不提供標準答案,因為每個人的觀影經驗都是不一樣的,從影片得到的訊息也不一樣。所以老師應該要做的是,幫助學生去釐清,要如何找到進入這部影片的脈絡──或者若無法進入脈絡,那是為什麼?」對她而言,這些「追問」是重要的,有助於理解自己的感受,即使感到無聊,也可以試著回到電影畫面,用具體細節去尋找背後的原因。而這些引導與探索,都不一定非得熟知導演的創作想法或技法,才有辦法帶給學生。
理解與改變
在進班試用《電影 ê 鋩鋩角角教學點子書》的過程中,有時會發現,當老師帶領學生進行完點子書的活動體驗,往往還是會需要一個說法來為課程進行收束。
「這是因為老師還沒有真的透過自己去理解影像教育,還沒有說服自己影像教育為什麼重要,他可能只是覺得好玩,可以教、可以試試看,可是他還沒有說服自己。」史惟筑認為,老師一但說服自己,最大的關卡就過了,有些較常合作的老師沒有再回來參與實驗室的活動,很可能就代表他們「已經知道怎麼做了」。對於有興趣加入影像教育的老師,她強調:「一定要自己找到要從事影像教育的理由,那可能不必然跟你的本科相關,而比較是從個人的經驗出發。」
對她而言,最希望教給學生的是一套價值觀。她會告訴學生,要好好把握開始建立自我認同的重要階段,當遇到意見相左的老師,不一定要接受或同意,但至少要去思考,運用手邊的工具找答案。身為老師,「有什麼是我可以教給你們的?就是我自己真心理解的那些價值觀,可以跟你分享。」
曾經有位老師在工作坊挑戰實驗室的影像教育理念,後來成功被「說服」。史惟筑說,正因為老師夠優秀,才會帶有成見,但是當老師真的可以理解並接受實驗室的理念,也開始跟別人分享這樣的想法,她聽見的那一刻真的很感動:「我們看到的可能只是幾個老師被改變,但不要忘了,老師每年都會遇到好幾十個學生,那幾年下來就是好多學生被改變。這很難去驗證,可是我相信那股散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