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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話沒有在聽》Can You Hear Me?

2021|台灣TW|彩色color|36mins|普遍級

導演:李念修

紀錄片《河北台北》(Hebei Taipei,2015),李念修凝練十五年間拍攝父親的影像記錄,嘗試為父親捕捉悠遠記憶中無解的鄉愁;劇情短片《講話沒有在聽》(Can You Hear Me?,2021),李念修拍的是在父親過身頭一日,一家人如何逐步地意識到死亡與道別。三十六分鐘的時長以經典故事結構串接而成,筆者將透過起承轉合逐步解析片中重複出現的符號意義、敘事邏輯,與一步步加深的、對「講話沒有在聽」的多重否認,以及向死/面死的指認、遺憾/執念的消解。

《講話沒有在聽》第一顆鏡頭以鬼魂(金士傑飾演的李忠二)的模擬視角,行過草埔路、冷水坑返還陽間,下一顆溶接(Dissolve)天地倒轉的鏡頭,是鬼魂看見肉身,並以台灣民間喪葬儀式中的「牽亡歌陣」揭開序幕。電影之「起」的鏡位設計是讓觀眾成為優先於片中所有角色、甚至李忠二自己,第一個意識到李忠二之死。由此,觀眾視角便與牽亡歌陣的角色視角、導演位置之視角、李忠二己身之視角同步,共同成了目睹整段牽亡的見證者;同時,亦能透過既是蒼蠅,也是上帝的觀點,早一步發覺戲中的荒謬,以及荒謬之中有笑亦有淚的真實人生之寫照。

起幕,由死回頭照見了家,再以李忠二之妻(楊貴媚飾)的返家,揭開家庭成員對忠二之死的逐步意識。

電影之「承」,回到荒謬喜劇的設定,透過荒謬戲碼之加成,如哥哥(竺定誼飾)將衛生紙放在忠二臉前確認鼻息、姊姊(張詩盈飾)再次幫父親確認血壓,表現出面對家庭成員之死,一時半刻仍無法真正認知的不真實感。最後一個意識到父死的孩子,妹妹(梁舒涵飾)晚一步歸家,是片中第一個哭泣的角色。

一部開頭便揭示死亡的電影,到了第五分鐘才有角色開始哭泣,李念修於此刻設計的「慢了一步」,是將觀眾拉回電影核心(而非電影設定),言明本片真正要處理的,是「面死」的真正指認。如《父後七日》的女兒為了奔喪趕赴機場,卻習慣性地在機場免稅商店為父親買了一條黃長壽,接著才在候機室意識到此次的歸途,正是為了父親之死。如此「遲來的重拳」,是讓妹妹的眼淚也成為哥哥姊姊的眼淚,也進一步地驅使李忠二面對「向死」的推動力。

在家庭成員到齊之後,劇情透過李忠二摸不到棉被、鏡子裡照不見自己,讓角色真正認知了自己的死亡,並由此同一場電影場景,劃出了生人與死者的時空。此時,電影走到三分之一,也開始埋下轉折伏筆。

忠二的獨白,是人生跑馬燈般,他第一次的生命回顧,是憶起故友小趙(班鐵翔飾)在兒時救了他的溺水記憶;此時打破獨白的,是忠二之妻放進微波爐的割包。為亡者準備的吃食真的出現在亡者手中,成為鬼魂也能觸碰的實物,在此接合了生死時空,並帶出忠二生命的最後一晚,其實妻子並不在家的荒謬。第二次生命回顧,是十三歲那年忠二為了救下小趙,向土匪開槍的記憶;此時獨白並未被打破,忠二回憶的畫外音,搭配的是三兄妹怕母親因為不在家而被冠上過失殺人的嫌疑,因此著急地湮滅證據的畫面。

承接第二段的荒謬劇碼,以家庭成員以外的警察一角(張再興飾)作為轉捩點,看得見鬼魂忠二的警察,不僅連結生死,亦為生死展開對話,引出第二個轉折伏筆。李忠二要警察告訴家人,找到他與小趙的合照、打背後的電話給小趙,但警察話講不清楚,家人亦步步做錯,而唯一一個(看似)知道忠二想望的髮妻,卻為小趙後來的消失與照片背後的電話號碼是誰的三緘其口。前十分鐘,出現過兩次姊姊問媽媽,以前夫妻倆差點要離婚是不是因為爸爸有第三者,並且多次詢問趙伯伯(小趙)下落時,母親答道「講話都沒在聽」,揭示出了角色的多重困境與否認。

電影之「轉」,在第二十分鐘揭開。忠二再次想起兒時常和小趙在老家河堤邊唱的京劇〈武家坡〉,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只為等待與薛平貴再次重逢,在此喻示忠二與小趙之間的情感,同時也解釋道此前忠二之妻從有苦難言到似是惱羞成怒的緣由。兄妹跟著葬儀社人員伴父親遺體踏上送行之途,忠二的鬼魂跟在後面,沒有在聽別人講話的髮妻此刻仍在回首結褵四十載以來,自年輕時照顧年幼孩子一路到大,年老時照護生病老公一路到死的種種記憶,而前面的所有否認,指向少了自由生活的困境,以及忠二不斷追懷的小趙一角,同時也是淚中必然也帶笑,如今再回首已恍然如夢的記憶。

電影之「合」,便是三場如夢之夢。髮妻堅持伴先生的遺體再走一遭病後日日散步的河堤,除了為自己圓一場最後的夢,也為小趙與忠二圓一場最後一見的夢。電影最後十分鐘,小趙首次以實像現身,同時也是就小趙之口,觀眾才知道忠二妻子之名為「阿珠」。透過原先「只聞其名卻不見其身」的小趙之現身,以及「只見其身卻不見其名」的阿珠之實在,兩人才真正地從「意識」到忠二之死,開始消解己身的遺憾/執念,而忠二亦是在此刻,開始了真正的道別。

小趙與忠二/李念修父親的夢,是存在於過去的、彼岸的河堤,是已然不復再見的中國舊夢;阿珠與忠二/李念修自己的夢,是存在於現在的、此岸的河堤,是已經密隱融合的台灣新夢。在此時,沁煙的工業區河堤,以魔幻的方式連結了所有人的夢,開始了所有人的面死之療癒。

當小趙與忠二同唱最後一次的〈武家坡〉最後一闕,小趙作薛平貴唱到「平貴離家十八年」,忠二作王寶釧應道「受苦受難王寶釧」,兩人共歌三回不是做夢,終於消解了的,是小趙/薛平貴多年不見思慕之人的遺憾,是忠二/王寶釧只能在夢間再見舊人的執念,更是兩人的新約——小趙與忠二沒有唱出來的,是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最後對戲——隨我來呀/來了。

電影結尾,當牽亡歌陣再次現身,忠二之魂消失於幕前,一眾人再次率先離去,獨自留下阿珠走在後頭,忠二最後一聲喊到髮妻之名,李念修用了將近一分鐘刻畫阿珠自頻頻回首、淚眼朦朧、到潰堤哭泣的過程,而此時阿珠的淚水,不只是捨不得先生之死,更是在她重新擁有了名字,不再只是作為誰的母親、誰的髮妻之後消解了的執念。

《講話沒有在聽》以導演李念修回憶起父親過世那天的家庭記憶為起點,為近十年前的紀錄片作品《河北台北》落下創作歷程的逗點,更透過經典劇幕形式層層加深片中不斷出現的符號意義,以及不斷深化面死之於生者的個人意義。同樣重要的是,電影也反應出了一九五〇至千禧年間,傳統社會對女性之於家庭、社會分工的刻板角色框架,以及對順性別(Cisgender)、異性戀(Heterosexuality)者之外的漠視態度,而在擁有實像與名字之後,眾人唯一一次的同框,是片中角色終於開始肯認彼此,望向對方,也照見自己,同時,也是台灣社會正在逐步除魅,為過去送行——把講的話聽進去。

引導思考問題

  1. 你有沒有觀察到片中經常出現的「有著家鄉河水聲音」的時鐘,都是在什麼時候出現的?每一次出現時鐘時,為劇情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
  2. 此作以許多看似荒謬的情節串起整部片,你有沒有發現在每一次的荒謬劇碼出現之後,劇情敘事線與角色情緒線會發生什麼樣的改變?
  3. 每個角色各自面對忠二之死時的場景都是發生在家中,處於全知視角的你,有沒有觀察到在同樣的建築空間使用不同的攝影機鏡位,對角色觀點帶來了什麼差異?
  4. 你知道什麼是「牽亡歌陣」嗎?「牽亡歌陣」之起源被認為是來自中國福建,以「落陰歌謠」、「尪姨歌」等歌謠為內容主幹,流傳到台灣之後,融合台灣說唱藝術「十殿閻君」與民間信仰「十殿間羅圖」才發展成擁有獨特音樂曲調、身段和演出形式的台灣傳統戲曲文化。那麼,「牽亡歌陣」發展至今,與同為台灣傳統戲曲文化的車鼓戲、歌仔戲有何不同?
  5. 無論是傳自中國,亦或是本就自台灣誕生的傳統戲曲,是否也映照出了當代社會與政治的處境與影響?這些影響之於片中角色的語言表達方式,與當今社會產生了什麼不同的變化?

 

撰文:黃曦

@huangsea_film。想成為冬天裡金黃色的晨曦。寫作者,現任《釀電影》編輯、《飛地》企劃總監。文章散見於《釀電影》、《聯合文學》、《歪腦》、OKAPI 等。工作請來信:huangsea@youcontent.club,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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