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吉他手的音樂狂想──專訪電影配樂王希文
撰文:王念英(自由文字工作者)
2007年短片《曬棉被的好天氣》中清新動人的吉他旋律,讓王希文得到金鐘獎「最佳音效獎」,2011年第一部劇情長片的配樂作品《翻滾吧!阿信》開啓他的電影配樂之路,自此屢見佳作,如《愛的麵包魂》、《南方小羊牧場》、《總舖師》,《健忘村》、《痴情男子漢》與《翻滾吧!男人》等等。《放映週報》很榮幸採訪到這位台灣電影配樂好手,聊他學習配樂的過程,分享創作理論與實務經驗。
在他詳細解說配樂工作的流程與專業下,讓我們窺見電影配樂的奧妙學問,信手捻來的例子又十分淺顯易懂,幫助我們更認識音樂對戲劇的幫助,可說是上了一堂電影配樂的課。談話間感到他對音樂劇的熱愛,笑稱自己是「音樂劇宅男」的他,從紐約帶回來西洋戲劇與音樂的美學養成,為台灣電影的配樂注入新風格與創作活力。
大學主修政治、輔修經濟的王希文,在踏上配樂之路前只是個愛玩樂團的吉他手,並沒有受過任何音樂的專業訓練,畢業之後也曾像許多上班族一樣過著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活,後來毅然決然朝著音樂之夢前往美國求學,為了報考研究所,他學鋼琴、惡補樂理、學著看管弦樂團的總譜,大量補足古典樂相關的相關知識,好面對入學考試。
在紐約大學唸電影配樂作曲碩士的期間,熱愛音樂劇的他,當然不能放過向百老匯資深音樂總監Joseph Church學習的機會,跟老師一對一的課程中暢談音樂劇,還把為台大戲劇系創作的音樂劇《木蘭少女》的草稿帶去向他請益。同時,學校開設的大班講堂課請來現代樂、電子實驗音樂等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講課、演奏,各種新的音樂表演方法的衝擊,都非常有啓發性。
例如其中一場豎琴與長笛演奏家現場創作電子音樂的演出,就讓他印象深刻,「他們的演出樂器透過現場麥克風收音,後面有混音工程師及時運作,讓他們剛剛演奏的聲響變成第三部旋律加入現場演奏的旋律中,儘管台上只有兩個演奏家,但其實是四個聲音在互動,很前衛,完全打破我們對音樂的想像。」這個不斷接受新刺激的過程,成為這個音樂家重要的養成訓練,轉換了他之前作為吉他手對音樂的既有思維,拓寬眼界,重新認識音樂的各種可能。
除此之外,主修課的作曲訓練,則幫助王希文認識好萊塢電影配樂的完整脈絡,涵括歷史與美學的發展。電影配樂師的第一課,不是認識配樂,而是看懂電影。上課時,大家一面看片子,一面討論每一段配樂在電影中的位置與角色,也會談導演的風格、配樂家的歷程,最後才開始分析樂譜。但討論的也不是作曲,而是音樂與戲劇的關聯。王希文說:「電影配樂真的跟樂理沒有太大關係,樂理是基礎,創作的本質還是要回歸到『創作者感受到什麼?』、『要用什麼樣的音樂幫導演說故事?』這些課題,這是很重要的練習。」
認識了創作的基礎,才是開始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將各種短片、老電影重新配樂。「每學期都有和30人編制的樂團錄音的實做練習,從準備總譜到錄音,有時錄一分鐘半的音樂只有二十分鐘可以錄,從樂譜的準備、跟樂手的溝通,我們可以選擇自己指揮樂團,或找指揮合作,是很實戰經驗的練習。」
回國後,王希文照著他在美國所學,做了一部台灣短片的配樂,卻被監製說音樂太滿,他笑說當時監製對他說:「我只是要一個村姑,你給我一個模特兒。」發現風格強烈的美式配樂與講究人文氣韻的台灣電影氣味並不相投,讓他剛開始做配樂的幾年,一直在尋找一個平衡點,音樂也得說故事,但又如何才不會讓音樂的情緒渲染過多。而這幾年在台灣,隨著大家開始摸索嘗試拍類型片,漸漸意識到音樂是重要的說故事元素,他也有更多發揮創作的機會。
談到類型片配樂,王希文說,這樣的電影配樂技術考量細節更多,更需要各部門之間的整合規劃,不只剪接、攝影或聲音設計等部門和配樂息息相關,就連美術、燈光的設計都會有影響。在理想狀況之下,這些技術部門該如何與配樂搭配,應該是在前製期就有初步規劃。例如《玩命再劫》(Baby Driver)的導演就是把音樂都想好了,演員讀劇本要意識到特定音樂的存在。
另外,《我們買了動物園》的導演因為很喜歡Jónsi的音樂,在現場拍攝的時候放他的專輯,要演員演戲時想像聽到這種聲音。但是目前台灣電影配樂成為產業的條件還未成熟,最常見的狀況還是剪輯完成後才開始決定加配樂的段落,很多流程跟專業分工與溝通方式仍有待建立。「音樂,就是說故事的工具之一,可以早點整合思考,就會讓音樂用得更徹底。」王希文認為,如果類型片在剪接時沒有先把音樂的進點與轉變考慮進去,就會導致像之前常遇到很多20秒、30秒的短配樂,彼此之間沒有關聯性,也無法合力推動故事。
可喜的是,這幾年慢慢在改變,導演會願意一起討論,並且給予更多創作空間。例如《南方小羊牧場》的導演侯季然在拍攝之前就要他根據劇本寫一段音樂,確認調性合不合。這段音樂後來成為片中小羊的配樂主題。根據劇本與導演溝通配樂的想法,能激發彼此更多創意。和連奕琦導演合作《痴情男子漢》配樂時,連奕琦在配樂與影像的搭配上展現的創意,就讓王希文印象深刻。電影中有一段場景,Leo王客串演出,像電影《哈拉瑪麗》那樣坐在貨車上彈唱著王希文改編的金曲〈我只在乎你〉。現場拍攝前,連奕琦先聽過王希文改編的音樂demo,已經有拍攝畫面的想像,所以就安排當Leo 王彈著烏克麗麗唱到:「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yeah」最後一句出來時,他的帽子要被一陣風吹走。這樣的創意,便是來自導演配合配樂內容而想像鏡頭的速度、分鏡、攝影與現場調度。因此,只要是現場演奏/演唱的音樂場景,王希文會先去參與,根據劇本跟導演溝通每一首歌改編的方向、邏輯,然後做demo讓現場拍攝時用,剪接完再確認畫面是否需要調整編曲。
不只是劇本的敘事需要結構,配樂也是,而配樂並不是一個填滿畫面空白的工具,精心設計的配樂更能跟影像、跟故事對話。而配樂的「主題動機」(theme)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主題動機的概念來自於歐洲的歌劇,是用特定的音樂元素對應戲劇的人物角色關係,這樣的元素不一定是一段旋律,也可是節奏,或是一組和弦進行。一部電影通常有三、四十段的音樂,在配樂中注入「主題動機」的思考,無形之中幫助觀眾建立其中的脈絡,給予電影完整的音樂結構,而不是彼此毫無關聯的配樂。
因而,從閱讀劇本開始參與的創作方式,能幫助電影配樂師想像配樂基礎結構。不過,最終這些聲響、樂音將如何放入影片之中,還是要看了影像之後才能定案。以王希文第一部劇情長片的電影配樂作品《翻滾吧!阿信》來說,是全部剪接完才配樂的,他回顧當時的配樂過程:「我只是看剪接畫面,寫音樂去跟畫面裡的素材對話,去形成一個新的聲音作品。」例如其中一場戲小阿信看歌仔戲看的入迷,開始想像自己在戲臺上隨著鑼鼓聲跳躍,王希文選擇弦樂節奏或是豎琴的配樂,去嘗試跟畫面裡歌仔戲的鑼鼓點聲音互動,同時用慢的弦樂節奏與主角的內心對話,呈現小阿信看歌仔戲新鮮興奮的心情,也呼應他對體操的單純夢想。
不管是器樂的配樂或是歌曲,好的配樂創意,能讓音樂穿梭在寫實與非寫實、畫內音與畫外音之間。他隨口舉了《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來當例子,說明從配樂在畫外音到畫內音穿梭的邏輯。在《刺》片之中,影片一開場就傳出由Ink Spots 在1939年錄製的歌曲〈If I Didn’t Care〉,時代氛圍隨之瀰漫,接著,畫面漸漸浮現,主角在車內,配樂變成聽車上收音機裡傳出來的畫內音,變成寫實情境中的一部份。接著音樂轉小,主角拿出槍,開酒瓶,配樂與畫內音重疊,接著才進入審判的場景。「這段音樂的出現其實很詭異,會讓觀眾有事有蹊蹺之感,猜想音樂可能的暗示,開始將自己抽離畫面,跳出來看畫面裡的事件」,王希文這麼分析,「這就是音樂在故事裡介入的觀點,跟說話很像,我們會思考如何用字、語氣該誇張還是平常、或是在哪裡設下停頓點等,配樂扮演的角色就像是說書人。」
對配樂有這番認識之後,才有門道可把玩。「如果畫內音中已經有了音樂,配樂家在熟悉劇本後,可以決定配樂跟畫內音的key是相同還是要衝突。但這也是要與導演、聲音部門同時討論,共同發揮創意。」
王希文最近剛做完12月1日上映的新國片《帶我去月球》的配樂,這部電影受張雨生其人、其音樂才華啟發而拍。比起《翻滾吧!阿信》用電吉他音色表現90年代的台北、林森北路、與幫派種種的青春叛逆情調,這種時代感的音樂性在《帶我去月球》更為強烈。這部電影帶大家重返1997年充滿日系風格的台灣年輕人生活,例如去西門町萬年蓋酷家族拍貼紙照片,聽小室哲哉、TRF 跟Globe 的日本流行音樂,這些也是王希文自己國、高中時期喜歡的,而為配樂做的功課是再回去聽這些歌曲,想像如何配樂樂器,和弦手法來建立時代氛圍。並且透過設計,讓配樂的旋律巧妙地銜接上片中出現的90年代流行音樂。
這樣的靈感來自《美味關係》(Julie and Julia)。《美味關係》片尾,艾美亞當斯去看梅麗史翠普飾演的朱莉亞柴德的展覽時,片中的音樂從前一場戲的原創配樂,接到〈Time After Time〉老唱片質感的聲音。王希文在《帶我去月球》裡也再常是這樣的銜接方式,「在考慮配樂結構的時候,張雨生的歌就成為我的配樂主題動機,彼此的關係其實很好玩。」
王希文在國外電影配樂訓練養成的思維,帶來源源不絕的音樂創作力,除了電影配樂,他身兼作曲、編曲與音樂專輯製作人,這位「音樂劇宅男/鐵粉」還自2010年組「Studio M 瘋戲樂工作室」,在台灣創作、推廣華文音樂劇,曾經與台南人劇團聯手打造《木蘭少女》,而2011年火紅一時的《寶島歌舞——行動音樂劇》也是Studio M發起的音樂快閃行動。
2014年,王希文又嘗試進行的「Cabaret」系列表演,便引進了一種台灣前所未見的歌舞秀。Cabaret風行於十九世紀的美國餐館或酒吧,結合喜劇、雜耍、歌唱、舞蹈與魔術各種即興表演。王希文將其引進台灣,持續推出叫好叫座,富有百老匯風格的歌舞秀,讓觀眾感受音樂與戲¬¬劇結合的魔力。2016年底,《木蘭少女》更受邀在新加坡進行36場定目劇演出,是台灣第一支海外定目演出的音樂劇。未來,期許看見他更多新的電影配樂作品,繼續嘗試用更多不同的音樂語言訴說動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