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未來世代的電影: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的省思與啟示
文/謝以萱 圖片來源/Berlinale
「有的觀眾是跟著新世代單元一起長大的,他們第一次到電影院看電影的經驗就是四歲時參加新世代單元。如果你是第一次參與新世代單元的產業人士或媒體,你會驚訝於週二上午在電影院裡跟著近千名學童一起看電影的場景,那種興奮的氣氛,你見證過一次就永難忘懷。而那也將成為你思考『年輕世代觀眾』的起點,不是帶有評斷與教育的口吻認為『喔,這只是給小朋友看的電影。』對我來說,那正是目睹電影之魔力的時刻。」—— Maryanne Redpath(前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節目總監)
歐陸三大影展暨市場展之一的柏林影展,是少數擁有以兒童和青少年為單元主題的綜合性影展,其新世代單元(Generation)至今已邁入第46屆,歷史悠久,是柏林影展相當自豪的招牌單元。每年平均約可吸引到六萬五千名觀眾參與新世代單元的放映,選入的影片含括劇情、紀錄、動畫,長片、短片都有,會再分成推薦給四歲以上觀看的「Kplus」和推薦給14歲以上觀看的「14plus」兩類;然而,此分類只是建議性的,沒有「年齡天花板」,老少咸宜,影展期間除了有老師帶著一整班的學生來電影院看電影,亦有相當多成人觀眾。
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不僅長期耕耘、選映適合兒少的內容,它同時也打破大眾對於「兒少電影」的刻板印象──片中角色是兒童或青少年,並非是兒少電影的必要條件;適合兒童與青少年觀看的電影不必然得要碰觸成長的主題、具備某種敘事調性或快樂結局。2006年,當時擔任節目總監的Maryanne Redpath相當大膽且極具前瞻性地將原稱「Kinderfilmfest」(兒童影展)改為現在使用的「Generation」;她主張拿掉「兒童」一字的改革招致不少批評她是不是討厭兒童(這詞)的聲浪。
當時影展單元改名帶來的質疑,正反映「兒童/青少年」一詞對社會大眾而言,有著太多先入為主的觀念,反而成為束縛,尤其當人們討論何謂適合兒童/青少年觀看的內容時,時常會從「保護」(youth protection)的角度出發來規範,設想兒少可能適合看什麼,不適合看什麼;「保護」的範疇常與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與規範相繫,最直接相關並產生制度性規範的乃是電影分級。然而,電影分級在不同國家有不同的規範方式與標準,相較於台灣的分級制度具有強制性,比如美國和德國的電影分級則採建議式,提供監護人參考,最終決定權仍是建立在親子溝通上。
此種從成人的視角設想兒少角度的思考方式,其實容易忽略已是成人的我們和年輕世代所身處的社會脈絡之間的差異,年輕世代接觸各種資訊與知識的能力、對事物的價值觀、對影像語言的掌握度、遭逢的困境與問題,和面對問題時的態度與解決問題的方式,已非同日而語。
那麼,身為掌握有兒少能看到什麼、不能看到什麼之決定權的成人,該如何與時俱進,真正地貼近年輕世代的需求?我們有沒有可能以「開放文化」的態度,去設計更為民主的機制,讓兒少內容的真正主體──兒童與青少年能更接近參與權,而不是只能被動的承接成人為他們圈限出來的範圍;有沒有可能,所謂適合兒少的影視內容、影視教育的施行,並不是規範的成形、從上往下的「我教你」,而更是文化的養成,觀影環境與社群的經營。
反思:什麼樣的影視內容適合青少年?
影視內容作為具創意性的藝術表現與說故事的形式,理應在社會中扮演著激發觀眾思考、引領人們開啟各類思辯的角色,它應當能夠開創性地挑戰已成窠臼的社會規範,幫助觀眾感知、體驗到那些我們尚未曾有過的抽象與感性經驗。電影作為一結合各藝術形式的影音複合體,正具有這樣的潛力,那麼身為擁有資源與權力去決定觀眾能看到什麼內容的機構與平台,其實更需要反覆思索與探問:該如何讓正處在關鍵的成長階段的兒童與青少年,接觸到這樣的影視內容。
在歐美的影視產業裡,提供給兒童與青少年的影視製作早已是歷史悠久且發展得相當成熟的一塊,相較於其他瞄準一般觀眾的影視內容,傳統的兒少類影視內容擁有相對明確的客群定位、製作流程、發行與行銷策略,有自己的發行與播映管道(比如有專屬的兒童頻道、時段,電影院通常會在假日安排適合親子觀看的電影),也有自己的影展、市場展等。
隨著串流時代來臨,閱聽習慣的劇烈改變,兒少類影視內容跟當前任何媒體面臨同樣的挑戰:如何因應這些大量隨點隨選的影視內容。特別是年輕世代獲取資訊與知識的方式──無論是社群媒體上的短影片、直播,或是各類節目、劇集、電影,早已與動態影音脫離不了關係。從產業的角度而言,經營兒少觀眾亦是觀眾經營(audience building)的一種,但因為他們被認為是相對敏感、脆弱,需要被特別「保護」的一群,是相對「niche」的一部分,有著明確的年齡段與市場分類,例如相對明確的主題偏好(先不論這偏好的標準是否來自兒少本身的觀點)──成長故事、主角為兒童或青少年、冒險類故事、動物角色,普遍認為被是兒少觀眾會喜歡/適合的主題,而牽涉到性與暴力的元素,則是需要被規範與謹慎處理的。所以,面對兒少觀眾是一種更為「niche」的觀眾經營。
為「具未來世代視野的電影」下定義
正因為兒少觀眾是相對「niche」的一群,對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而言,這正是他們需要努力著力的部分──深度耕耘的同時也需要打破藩籬。從實務層面來看,如何有系統地推動體制外的影像教育與美感體驗,如何拉近教育現場的需求和影視內容生產者之間的距離,讓「兒童/青少年」的分類不僅僅是為了發行市場與行銷考量而做出的簡便標籤,是擁有全歐洲最大的影視市場展的柏林影展在面向觀眾之餘,亦必須肩負的產業責任。
面對影視內容生產者時,新世代單元積極地扮演溝通「消費者/生產者」兩端的橋樑角色,且不僅是搭建兩端的橋樑而已,它也高度意識到其作為具指標性的國際影展,在定義「何謂具未來世代視野的電影」的重責大任。因此,從影展選入的電影,到觀影環境的營造,策展團隊都經過仔細的思考與辯論。
新世代單元選映的電影所碰觸的題材相當多元,且不必然只能是兒少角色的故事,固然,讓兒童與青少年觀眾得以在大銀幕上看到他們可以認同與連結的角色形象是重要的,但是那不必然與角色的年齡相關,而是種族、語言、階級、性別等關乎社會文化的。最關鍵的其實是電影呈現的敘事觀點,以及,策展團隊到底想透過電影和觀眾討論什麼。
新世代單元裡「Kplus」和「14plus」兩種分類的電影的最大差異其實是電影敘事的手法,後者呈現的故事情境相對較為曖昧、複雜,於人物情感的處理和視角的呈現有較為多面、豐富的層次,且不迴避衝突的發生,以及相對使用多種語言和異質的文化表達形式。在新世代單元的電影,不會只是給小朋友看的電影,甚至策展團隊拒絕使用「兒少電影」一詞。這也是為什麼巴賽隆納導演卡拉.西蒙(Carla Simón)執導的電影《夏日1993》(1993),可以獲得新世代單元評審團大獎的同時,也獲得柏林影展首部劇情片首獎的殊榮。
從現在的節目發展回看當時的改名之舉,對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而言,其實並非「捨棄」對兒少的關注,而是褪去限縮人們想像未來世代的束縛,以持續成長的姿態,擁抱更為廣大的觀眾群,一種讓外界知道「我們將以面向未來世代作為策展核心精神」的宣示,而這未來,包括兒童、青少年,以及更多更多願意一起加入的人們。這是沒有年齡限制的。因此,新世代單元致力於打造友善觀影的環境,包括積極安排學校班級來觀影,並為非德語發音的電影安排即席口說員,讓尚無法閱讀字幕的小觀眾能理解內容;每一場映後座談皆會安排手語譯者在台前,降低聽障觀眾觀看電影的門檻。如何運用影展這特定的時空,聚集平常可能不容易相遇的人群於一室──年輕世代觀眾、兒少節目的產業代表、教育工作者、成人觀眾等,讓這些人可以互相傾聽、對話,更加認識彼此,才是推動整體環境一同改變的關鍵。
因此,在電影院和其他人一起觀看電影,是非常必要的。對兒童與青少年而言,能夠和同伴在電影院裡共享一段時光,尤為重要。觀影過後彼此展開討論與對話,無論是知識上的激盪,社交關係的建立,感受到未曾經驗過的、或者曾經經歷,但是未曾好好咀嚼反芻的感官/感性體驗,以及那些可能尚未找到「語言」描述的,但能透過電影的語言來接觸、體會並講述的,某種「我剛剛經歷了一些什麼,很想要跟你們分享」的這種悸動心情,若能在電影放映結束後有個安全的場合讓人們交流,有地方妥善地放置這樣的感受,而不致感到孤獨,這是影展所能創造出來讓觀眾一起在電影院觀看電影的經驗所能帶來的珍貴寶藏。
在此,影像教育的意義在於讓年輕世代的觀眾可以擁有理解影音內容的工具,提供途徑和語言讓他們成為發聲的主體。當年輕世代已高度仰賴網路上的動態影音獲取知識和資訊,且教育現場的第一線工作者也越來越習於將影音內容融入教學,不僅媒體識讀已是必要的基礎課程,將影像教育視為與音樂、美術同等重要的藝術領域核心素養課程的必要性與日俱增,儘管多數國家尚未將影像教育納入正規的中等教育體系內,但電影作為一複合式的藝術形式,結合影像與聲音的敘事表達、符號理解、技術科技、創意實踐等,對於教育工作者在幫助兒少認識不同的社會文化、人際關係、情感表達、培養團隊合作與解決問題的能力上,是相當有助力的。
在資訊吸收越來越碎片化、個人化的時代裡,能夠和同儕一起看一部電影(無論是在電影院、視聽中心、教室等),跟著電影的節奏感受其間的喜怒哀樂,一起討論劇情與人物,有共通的話題與回憶,會是難得且難忘的經驗。透過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的例子,或許我們可以共同思考如何創造屬於臺灣的「新世代的影像教育」?它是不是能夠跳脫傳統兒少影視節目的框架,跳脫某種教育方案、影視產品式的思維,而更朝著想像某種未來世代的觀影文化樣貌、觀影社群的成形、觀影經驗的共感與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