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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錄片課與我:尋找與世間(___)的交叉點 *

文/王冠人

一、時間.城市

回想起來,我第一次在課堂上播放紀錄片,可能是2014年。那是一堂名為「歐洲電影分析」的選修課。用意是在期初不做任何分析與解說的情況下,讓同學直接看片,並在一週內繳交短評。這部片不能太難、太長,我心想。在70多位選修者中,也許有人會因此打消修課的念頭,也許有人會留下。當時我選了泰倫斯.戴維斯(Terence Davies)的紀錄片《彼時,彼城》(2008)

放映後,學生們寫下:「Terence Davies為何會想拍這部記錄自己城市的故事?或許是因為老年的眷戀,追尋著光陰逝去的腳步,希望記錄下腦海中的故鄉。」

「我認為它是一部記錄片電影,我會形容是電影是因為整部片的長度有73分49秒超過60分鐘,所以它是一部電影。首先我認為這是一部寫實紀錄片電影,這部電影有很大歷史價值,把第一丶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平安繁華改變展現的清清楚楚,這部電影我會形容為是悲哀的電影......」

「影片裡頭有許多Terence Davies主觀與情緒化的話語,有時會覺得煩悶、不耐煩,其中許多來自他的記憶、他們的回憶以及城市的故事,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的認同,但也因為這真真切切的情感,帶領著我們走進這個城市的歷史與故事。」

「在一開始他將利物浦描述成為一個人間樂土,之後闡述了過往所經歷無數的事件,以及內心各種情懷,從宗教、階級與貧富、法律、音樂及娛樂等等來談論,語氣是那麼地悲憫,但其中的酸楚與苛刻也在話語與畫面間不斷流露,影像中老舊的建築成了斑駁不堪的廢墟,夾雜在最初的宏觀華麗以及最終的現代繁景,老房子最終被夷為平地,他感謝神讓自己成為了無神論者,在最後黃昏來臨時,對於他而言,這仍是一片樂土,只不過不再是他孰悉的那座城市了,他用一句話來感慨時間與城市的關係“ I`m an alien in my own land.”」

教室(暫時)坐滿了修課的同學,即便是港都高雄秋日9月的下午,仍教人感到溽熱。同學面對導演泰倫斯.戴維斯建構起的紀錄片舞台,一座物理距離遙遠的利物浦港市記憶,仍嘗試以自身經驗貼近、共感其中的視聽鋪排。同時,一些跟電影、紀錄片相關的關鍵字在此浮現:時間感、紀錄動機、主觀與情緒、歷史與故事、話語與畫面。

似乎在這個階段有人「相信」導演將歷史改變「展現得清楚」,看重紀錄片的「寫實」價值;也有人聚焦記憶的主觀特質,辯證了「個人的真切情感」與「集體認同」之間的可能差距。隨後,若我再跟同學繼續討論,會進一步追究戴維斯到底運用了怎樣的「再現」手法,營造出哪種特定的影音「風格」。而大量的旁白,在「敘事建構」方面,達成了什麼效果;又或者在關於「宗教、階級、娛樂」等主題的描繪中,隱含了作者的什麼態度與立場。而透過導演選取(以及不選取)特定的人物,安排他們在特定的段落登場現身,我們能否藉此解讀紀錄片工作者的社會觀點、認同與關懷。

、日子.房間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0KYNBRpJYg

《度日》預告,來源:台北電影節

拉回到台灣的生活和語境。《度日》描繪雲林鄉村三個20多歲男孩,駕著貨車,場景在農田、金紙堆、三合院和夜店之間切換來去。而生活和天氣一樣,不甚安穩,新手爸媽、債務、同住的長輩,各自交織成複雜的現實議題。

課堂上,有人對於片中主角的現實景況甚至未來感到熟悉,教他辨識、聯想起自己的家鄉同儕,兩者有著相似命運。另有人在畫面之中,讀到影人意圖與敘事設計。譬如,一對年輕夫妻,夜裏在三合院埕擺桌而坐,構圖呈現兩人左右相對,彷如兩個支柱組成的一張全景靜照。又如,描繪同一對夫妻的室內場景,攝影機在顯得窄仄的房內預先等待,捕捉新手父親在一整日駕車送貨奔途後的夜歸,與想必已獨自照料幼兒多時的伴侶,開門會合。學生及時領會且讀出了導演鏡頭下的日常和戲劇,如何在前後兩幕悄悄疊加情緒,追尋、逼近一股介於不安與安穩的成長時刻,與隱匿於日光背後、藏跡於主流目光之外的現實地帶。

洪楷勛的動畫紀錄短片《路上》同樣觸及台灣青年的成長與認同經驗。而或許是主角年齡接近,加上影片第一人稱口吻的「白描」風格輕巧詼諧,作品頗獲同學的青睞與共鳴。篇幅簡短,插畫造型的父子形象突出於車內實拍的灰階背景之上,搭配一段駕車途中的談話實錄,彷彿帶我們置身某個同學與他父親極為平凡又親密的相處時光。

而在同一個關於短片的課堂上,另外兩部關於白色恐怖,且形式皆堪稱特殊、尤其著重聲音處理的紀錄短片《第六十九信》和《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中,有人讀出了壓抑。《第六十九信》持續環繞的捲片聲和金屬敲打聲的壓迫,以及不斷書寫卻仍存在言語無盡、無法傳遞的思想地帶,寂靜而洶湧,其間的巨大對比因而帶來壓抑。

「電影中說到某些詞彙時聲音會突然中斷,看的不是很舒服,我將此設計解讀為:『我們聽不到是因為他們當時不能說』...無法表達之痛苦」。

然而,也有人自陳一直以來對於英語學習的厭惡,因而無法忍俊《K的房間》以英語教學形式建構起來的影片手法,「甚至無法看完。」

當時,同學們這些率直的表達,無論是困惑、臆測,或憑自身觀影經驗積累的細膩和敏銳,循線去詮釋影片的主題與形式,雖說不上意外,但確實很教我驚艷。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TeZOeaeMM

《K的房間—關於世界的創造與毀滅》,來源:國家人權博物館

三、記錄.未竟之現實

直至今年,《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是課堂上播的最後幾部紀錄片之一。一部輕快的遊戲、即興的章節、插曲式的散文電影。雖然「生育」、「孕身」,似乎並非20多歲的學生們會強烈關注的題目,我也還未來得及對比本片和吉加.維爾托夫(Djiga Vertov)在《持攝影機的人》中,對於城市生活的建構與充滿機械與速度的影音風貌。但華達在形式上的實驗,時而怪誕的影像並置(南瓜與孕肚),時而虛實並陳的辯證與建構,卻教人在那些看似不完整、片段閃現的縫隙間,吸引人一再獨自回味。

期待,有一天終能找到再一次放映、談論,甚至從本片再創延伸篇章的種種角度與場合。在那樣的時候,不知道人們還拍、還看紀錄片嗎......

*標題借自李維怡〈「尋找與現實最深的交叉點」–– 誌小川紳介紀錄片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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